他不怎麼相信宗教的,即使經過寺廟也不會停下來祭拜,去廟裡都是抱著熱鬧的心態,觀察信眾或那些神佛的臉孔,總之他連基本的拜拜方式也不知道。下了課,從教室離開,緩步走到停車場牽車,一路上和一些學生打招呼,才開學三天,他已經預知這學期的疲憊,這疲憊合情合理,令人窒息。第一堂課總會有一半左右的學生沒來,而其中又有一半接下來五個月可能都不會出現,直到期末考那天。他曉得自己的課在學生心目中是可有可無的選項,大學生活總是有部分苟且,各自把各自的事做好,他不期待每個人十足認真,但如果能在他的課堂上有所啟發,當然很好。
他翻出鑰匙,戴上安全帽,咻地從校門離開,一路隨興地哼歌,機車上母親求來的護身符隨風搖曳。今天教課時,他舉了一個案例,並詢問學生對這件案子有什麼看法。加害者先是被判處死刑,但經總統特赦,吃幾年牢飯便出獄。「你們知道,17世紀之前是沒有監獄的嗎?」有的學生從桌子底下的手機抬頭,心虛但好奇地盯著他。「在那之前,若有一個僕人偷了主人的東西——不一定要很貴重——直接吊死,通常是公開處刑。」他曉得這些優等生的人生裡不會有什麼驚悚刺激的犯罪經驗,頂多是童年初次偷竊,小手裡緊握文具店新奇可愛的寶貝,技巧地塞進口袋,朝無人的四周張望幾下,趁老闆不注意故作鎮定走出大門。他們也沒有犯罪的衝動,還好沒有,也許他們不曾被某人或某事推向絕望斷崖,一失足便墮入暗處。「還好沒有。」
經過一個路口,一台卡車從路旁店家騎樓倒車出來,他停下來等卡車,再慢慢前進,行經下一個十字路口時,他像被一頭巨象衝撞一般,被一台煞車不及的卡車撞飛了。所有路人目瞪口呆,有一道尖叫聲如電影婉轉示意意外那般,成為猛力衝擊他心臟的最後一道,也是最清晰的聲響。下一個時刻,他其實不曉得到底是怎麼發生,但人就躺在那柏油路上,等救護車來將他抬起,送到最近的醫院吧。熱血從身體裡不斷流出來,沒有聲響但確實流著,好像颱風時從淤塞水溝裡淹出來的水,誇張地湧動。他意識到,身體好像斷成兩截,從腰部給分開。
「古時有車裂的刑罰。他們分別在犯人的四肢綁上繩子,以馬匹朝四方拉扯,直到把四肢從身體上扯下來。」學生的眼睛有的露出噁心,有的則是獵奇,現在已經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但凡是聽過這駭人的刑罰,沒有人不會去想像那情景:朝四個方向綁著的無辜馬兒,不曉得一共要幾匹馬才得以完成一次車裂?這些犯人的胯下會被撕扯開來嗎,他發出的慘叫會是斷斷續續的哀號,抑或一聲漫長的尖叫;斷手斷腳以後若仍有一口氣,還能活多久?這時間裡他的痛苦是多巨大呢?圍觀的群眾對這幾近變態的刑罰是期待、興奮、噁心、不忍?失去四肢的軀體躺在血泊中,像天鵝絨上、眾人十足呵護的嬰兒,不過其中有生與死的差別。
哦……他的身體分成兩半,這會是現代版的車裂嗎?恍惚中,周遭起了沙塵,他發現隔壁躺著一個四肢經猛烈拉扯,仍固執地連在身體上的男子;這裡是所有被車裂者的天堂?他的頭不能動,於是他問對方是犯了什麼罪,對方答,偷竊與姦淫。汗水與淚水同時濕了他的臉,不曉得對方是不是也是這樣。「兄弟……我好渴……」一定是失血過多的緣故。
「你相信神,怎麼還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呢?」斷成兩半的他猜測道。
「……我相信祂,祂依然給我這樣的結局。」四肢脫臼的他說著。這是他最後一句話。
他閉上眼,吸入沙塵,將車裂失敗的男子取名約翰,這是他與約翰的最後對話。
母親的面容出現在眼前,那不是天堂,而是醫院的氣味。實際上,他的右腳骨折,左腳脛骨裂開,腹部擦傷,但沒有大礙。母親顯得疲倦的臉終於得到安慰,據說她去廟裡拜了好幾次,就為了喚回這個兒子。病床邊的桌上有一些慰問的信,母親帶來的水果,一邊的長椅上躺著從國外趕回來的姊姊,她們都緊張死了。
幾天後,他告訴姊姊以為自己將腰斬而死以及約翰的事,姊姊皺了皺眉道:「希望他馬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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