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我感到好奇,如果你有機會從零開始構思一本散文集,將會寫出什麼樣的內容?同樣關於愛,或是孤獨?我帶著你的書回家,沒看幾次又帶回臺北,認為只要帶著,便能寫出美麗的細語,或是原先寫不出的東西。就在疫情爆發前,我自費印刷了一本籌備一年、輕薄短小的散文集,並在序裡信誓旦旦地表明不再書寫同一個題目,卻迅速地打臉自己;也許是因為回了趟家,發現還有許多話想說。在那段時間裡,我總是躺在母親床上任由時間流逝,不時想起朋友看完我的小書後提問:「你真的不再寫這個題目嗎」,真是戲劇化的一幕。想必回來,便是要重新確認,於是空轉如一個廢人,凝望母親躺臥的背影、觀察她下巴處的皮膚,適應冷氣造成的過敏,與姊姊共享她新買的遊戲機——將各種細節謄進暫且解放的大腦,看能否汲取新的事物。
且讓我從姊姊說起。姊姊遺傳了可以解開物理難題的腦袋,繼承了理組的命脈,從事讓她雙眼持續發痠的職業。因疫情分別回家遠距工作期間,我識相地不去打擾,對這份一輩子也不會擁有的月薪抱持敬意,也許早在我選擇了一類組,日漸走向總是低薪的藝文產業時,這個由腦袋好壞決定視力耗損程度、進而決定月薪的公式便已成形。姊姊的眼球將一日日被刨挖,而終有一天我得扮演一名守護者,將眼球替換給她。
終日盯著螢幕讓她不時頭痛,於是我們每週末開車去新竹的山區兜風,到山的最高處,下車散步。如此行程中,待在車上的時間總是比在車外的時間長,不過沒問題,我們深諳彼此的怪異,戮力創造合宜的沉默與爭執,在每一趟車程中拓寬關係的定義直至包容一切,將天堂與地獄闢成同一片樂園。倘若星火真的燃起,大家會在各自選定的時機退場、靜默,如夜裡閉合的豌豆葉;寂靜將隨著一路向前滾動的車輪,把不堪入耳的話輾到柏油路上,沉澱眾人的心情。正因與家人相處如此困難,好幾次無法克制自己的我不再加入,開始以懶惰為由獨自在家。我會潛入母親被窩、霸佔她舒適的床,而後盯著天花板上由窗簾縫隙射入的光。它將人自滯悶且無期的生活裡挾帶出去,到另一個真正沒有時間的處所,那裡提供叢叢自我期待與批判,重要的事物會在強光中顯影,可謂無所遁形。我總是不敢想得太深,以免發現自己過於消極,無法掌握許多事;無法掌握的事如此之多。
在我回臺北的前一天,他們再度出遊,並帶回好幾箱葡萄,打趣地說著買到沒錢的故事,真是荒謬到引人發笑,因自從姊姊開始工作,我總會想像他們三人被框在「有錢人」輪廓中,輪廓外的我則是沒有經濟能力、不該發表意見的。一個無法全面自給,仰賴他人的人,在某些時刻確實該閉嘴,或說在真正自立之前,能夠完全打開的嘴是不會被裝上的。父母在客廳的地板上攤開葡萄大軍,思索要拿多少給同事,也裝了兩串進塑膠袋,讓我帶走。
某日我又從電話中,聽到一則關於出遊的故事:
「我們前幾天開車去尖石,有經過姊姊去當課輔老師的教堂。她那時候每個禮拜工作完搭車過去。」對,她還跟我抱怨過小孩不聽話的事,我們家沒有擅長應對小孩的基因,我笑。「但因為每次到的時候天都黑了,她對那附近的樣子沒什麼印象。」母親說道。
我想像父親開車,三人安靜爬上蜿蜒山路,生性謹慎的父親深怕車子被操壞,總是任後車一台台超前。最終他們經過那座位於國小附近的天主堂,停下車後四處閒晃。那是一幢中西合璧的白色建築,外牆塗刷了厚重白漆,屋頂矗立中式亭台和十字架。母親的父母信基督,父親的家則是常見的佛道混合,他們本身的信仰較為淡薄,像是加水稀釋過,於是我和姊姊稀釋再稀釋,對各種禮俗的認識都很模糊。只記得黑夜中光線自建物流出的姊姊對此感到陌生,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白日下的天主堂;剛放學的孩子坐在裡頭,不耐煩地寫著作業,邊寫邊玩,另一個課輔老師同樣頭痛。我想對他們說,這個來教你們的姊姊無疑是個聰明人,縱使我們知道讀書並非一切,要能夠持續安靜地做卻也不容易。她曾是我象徵性的目標,如驗光儀裡的熱氣球擺在遠方供我不斷跑動。我瞎子摸象般猜測我們之間的差異,並在某個時刻停止「像她一樣」努力。關於這點,自從我確知自己既不擅長也對物理沒興趣,無法回應父親的期待時,便以阿Q的心態鎮守著不時被他挑剔辱罵的我的世界,時刻保持柔軟,保持呼吸。是故姊姊並未成為籠罩我的陰影,而是讓人驕傲的,一種不同於我的生物。那些數字與程式、累人的工作及層層削刮的眼球是她現在的生活,我則學會記憶當代藝術家的名字及創作,觀察形式與內容的關聯,使眼前作品與我的受器相互擁抱、兌換歡快與不滿。不論成就如何,我們各自衝撞河床、沖向大海,灌入滿佈相異詞彙的海域。說實話,對於自己的專業,我沒有自信能向她闡述,似乎也不需去闡述;保持距離,以免他們發現我如此話癆地活著。
當我們再次被沖刷至老家透天厝,用盡氣力,身上什麼也沒有時,好像又共享了彼此都懂、更加童稚的話語。姊姊曾與我說過幾個她感興趣的事物,像是埃及、歷史、宇宙、照顧獵豹的志工。為了見到最喜歡的獵豹,我們在某次前往日本的旅遊行程,安排了有獵豹的動物園。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姊姊照著動物圖鑑描繪的獵豹本尊,相較於其他大貓更優雅纖細的身軀、不同於花豹的斑點、柔軟無聲的踏步,以及我們看了二、三十分鐘,始終不明白的呆滯眼神。牠雙目穿越手持大砲猛拍的遊客,在玻璃後方來回逡巡,嘴巴不時敞開。後來我發現,牠在看對面展示區裡,對牠來說更可溝通/獵捕的生物。
打開門,回到那方斗室,牆邊堆滿紙袋雜物,與寬敞的老家相比顯得窄仄而讓人窒息,想不到我曾在這麼狹小的方體中生活,恣意發笑與哭泣;在夜半獨自步入由刺耳雜音劃開的囊泡,焦慮而不能自已。此時能做的便是什麼都不做,靜靜等待光線爬入直到四方清晰。夜晚終將安靜,時間再度流淌,蟲鳴入耳。話雖如此,我想我仍需要這樣的斗室,讓遠方父母供我思念、讓差異顯現而能被閱讀、讓種種細語打向牆壁接著彈回,並讓我筆直而堅穩地降落,重複確認每一句話的發音。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