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說的話,至今為止我所參加過的兩場告別式,都還有一個不算小的、供我呼吸的空間。意思是,這些告別式之於我的意義,並不是排山倒海而來的沉痛或憂傷,而更是一場儀式。僅是一場儀式。
上一次參與其實正是不久前,一八年十月的事情。下筆前我一直在想,該是何時拿出來寫,才不算消費逝者與我的關係?問得更加精準些:該是何時開始言說,才不使我對父親的一切想法,成為過分矯情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題材?可以確定的是,關於父親我所欲言,就如他的命和我的命,被紡成一段難以閱讀的不時無語的拋接失敗的雙簧這樣綿長;我不知自己將說出什麼,亦不期待自己能說出什麼。它將如一切書寫那樣徒勞,甚至是無限疊加在我倆關係的徒勞上,成為一種目前為止最痛擊我,卻也是最為平凡而日常的喃喃自語。我假想父親看到我的書寫後,在心裡想「做這些又不能養活妳自己」。其實他要的也很簡單,就是什麼能養活妳自己,而不致在中老年失去父母依靠後,又老又窮,活得淒慘。
這兩場告別式,分別是我奶奶與我爺爺的,亦即父親的母父之告別式。去年九月,爺爺的健康狀況轉壞,入了院,人從家裡裝了扶手的類病床,轉到了醫院的真病床上。當我收到母親「他狀況不好,要去見最後一面」通知後,便隨父親搭高鐵南下,探望爺爺。由於拖過了醫院的住院期限,父親亦得在此行中確認某幾間安養中心是否有空位,以便將爺爺轉到一個有人照顧的地方。我忘記他是何時,在什麼情況下去世,只記得母親傳訊:「他走了」。我問「誰」、「走去哪」,小心翼翼地推敲母親的意思;電話一通,便是下週某日某時我們高雄高鐵見,要去參加告別式了。記得當時剛好買了黑色衣物,收拾行李時便將那些烏漆抹黑的布料全放進包包裡,等著換穿。離開台北那天,我告訴朋友自己要去「奔喪」:一個多陌生、多不知道是名詞還是動詞的詞彙。請假時老師聞訊,傳了「我感到很抱歉」過來。爺爺的去世其實並未帶給我什麼感覺,聽來雖冷血但毫不虛偽。我不願在這樣的時刻偽造感情,以使自己看起來合情合理。
不准亂看。爺爺的「做功德」,隔壁同樣是別人家的靈堂。堂外擺了盆花,好幾盆盆花,上頭寫著贈送人稱謂及姓名。即便姓氏與我相同,我卻不曾知曉這些人物的存在,有點難以想像彼此流著有關係的血。堂內,母親家送了四盆花,分別是母親的三個兄妹,及我外公婆送的。我們家、叔叔家,和他兄弟倆聘來照顧爺爺的外傭一共八人,聽令別上紙蝴蝶結、分配座位,人手一本經文,就坐在那幾排紅色塑膠椅上,由法師帶領、開始誦經。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叔叔顯然比前幾年更顯老態,嬸嬸與堂弟比肩而坐;幾年未見,若是在路上與他仨相遇,我鐵定認不出來。稽首三界尊皈命十方佛我今發宏願持此藥師經,我曾想過,這對兄弟和他們的父,對他們各自的妻子兒女來說,無疑曾經是種不可理喻的存在。這也許要歸因於爺爺奶奶所受的教育,及他們授予其子的教育,藥師佛藥師佛消災延壽藥師佛。倘若父親之於我是恐怖,那爺爺之於父親是什麼?一行人前往燒紙錢和紙紮的路上,我望著手持招魂幡的父親的項背,看著他長褲下如常細瘦的雙腳,以一個不太習慣的走姿前進。「阿爸,走這喔!」年近六十,我想是沒有力氣哭了,父親與叔叔喊道:「阿爸,跟著我們走喔!」一切皆聽令,沒有餘裕感到悲傷。「阿爸,這是你最愛的衣服、你的褲子跟你的帽子喔!」紙紮扔進鐵欄中,一袋袋紙錢扔進鐵欄中,衣服褲子帽子扔進鐵欄中,以火燃盡。那些下輩子要用到的錢、不動產和衣物,通通給大火猛烈燒去了。我們避開煙的去向,再次回到爺爺的靈堂誦經。
二、
當日行程結束,一家四口到高雄某旅館休息,明早四五點便得起床,入殮。兩間雙人房在我家的分配方式並不是兩人一間,而是父親一間,母親姐姐與我一間:將床板上疊著的兩層床墊,拉一張到地上,便多一張床。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就這麼做。媽媽從行李箱拿出我請她幫我帶來的書,和一罐要給我帶回台北的軟糖。我們到櫃台預約明天的早餐(有幾種套餐可供選擇,品項皆來自連鎖便利商店),洗完一場衛浴不知出了什麼問題的冷水澡,便在不太習慣的空氣中關燈,就寢。那夜並不好睡,我認為只是出於認床,和隔天必須早起的不得不睡的使命感。
凌晨四五點,起床著裝。媽媽接到另一房爸爸打來的室內電話,兩人談了些什麼,而後她對我說:「妳的生肖沖到,還是不要去好了。」「這也不能看、那也不能看,去了麻煩。」我有些愣了,為這兩個年近六十的大人所驚;他們確實會突然決定一些事,但沒想到能這麼臨時,這麼隨意,好像手划了划水、搓了搓土,便改變我一整天要走的行程。我也驚於原來生肖不對,不如不見,省得麻煩(其中也許還包括我的角色並不那麼重要、父母想讓我再睡久一點……一類的理由)。姐姐與媽媽收拾完行李,叮囑我退房時間、到高鐵時記得打個電話,便關門離開。還處於驚訝狀態的我將電視打開,像任何一個獨居但不希望房間太安靜的人,一邊打盹一邊握著遙控器。事實上前陣子才幻想著一人去住旅館、一人到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沒想到就在這天實現;不過現實並不如想像中舒適,好似背上行囊捲著倦意,孤獨地翻山越嶺;幾日後才發現唯一的路是條死路,得原路折返。
依稀記得父親曾向母親抱怨,爺爺的眼睛已經不行了卻還在寫小說,都是小說害了他(父親一向直呼爺爺的名諱)。一如以往能將所有不認可的事物視為糞土的父親破口大罵著,我卻感到新奇:他居然在寫小說!那個從未過問我課業以外事情的人。比我能為父親書寫一事更令人感到確信的是,一輩子我都別想知道爺爺究竟在寫什麼小說了。
意識矇矓,在發車時間前起床,搭計程車前往高鐵,然後仔細盯著站裡的時刻跑馬燈、確認車子還沒發車。那時父親突然打電話過來,聽來因我難得接了電話而高興:「妳搭幾點的?我們已經結束了,可以一起搭。」我看了看時間,告訴他差不多要發車,你們慢慢來吧;他似乎覺得有點可惜,還是掛上了電話。就在一路搖晃回台北的時候,早先未到的大浪終於為我而來,毫不客氣地朝我臉上潑灑最廉價、最俗又大碗的悲傷。隨著車窗外晃動的光、不停變換的景致,我開始細數最為複雜的心思、那些浮泛東西──我甚至覺得我們不能輕易地說那是愛。我關注身邊每一對父女,想在他們身上找到一些可愛之處以顯自己所受的氣,偶爾會半開玩笑地和男同學說「請不要變成會罵小孩一無是處的爸爸」;我能在社群網站上說出自己「不擅長父親」,但我無法告訴他,我寫了文章給你,因你帶給我的、那些不為人注意的傷害與愛,就如拳打腳踢的幼童無聲哭喊著:「我不懂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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