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11__12月20日天氣晴,忠孝復興舉牌記

美友房屋 No House,No Friend
行動演出:兩名舉牌師的在場宣言iii
時間|2018/12/20
地點|捷運忠孝復興站周邊

想像中,這個「等待果陀」觀察員的身分正如台下的觀眾,在遠方窺看舉牌人們和城市的關係、捕捉他倆互相交談的過程……截至真正參與行動之前,我對它的想像仍傾向過去所見的劇場,期待視覺上的張力、一齣戲劇化的「事件」。事實上並非如此。兩位舉牌人、睦芸和我組成的四人小組,手持特製牌子和攝影器材遊走街頭,作為一坨以小搏大的團塊,在SOGO百貨旁顯得突兀而被側目:「潛在的滋事者」、「無聊的異議份子」。

計畫裡頭最讓人產生看戲親切感的,是印有舉牌人履歷的招募文宣。它彷若一份寫滿演員精彩過去的節目單,羅列舉牌人曾經從事的工作和價值觀。文宣正面「僅此一場」意味深長,說明了每次行動的獨一性──所有舉牌人的出席皆無法被化約為價值八百元、任憑資方替換的勞動力空缺;此外,與現下不少非典型演出所具備的「稀缺性」乍看相似,「僅此一場」所闡述的卻不是小而精緻、集中火力在少數場次,需拚命搶票的演出。它更類似於:我們僅剩身軀。

在捷運忠孝復興站與國中(今日休假的舉牌員)和地瓜(今日沒班的補習班老師)會合,提著大包大包的道具移駕復興南路一段,一家珠寶店外頭的人行道上。將銀色布面的牌子綁上行道樹、擺出寫著「美友房屋」小看板,四人各自坐到小摺疊椅和行李箱上,一切就定位後,便開始「認真聊天」。睦芸和國中談起他先前工作的派報公司和其他舉牌工的近況(兩人的共同好友);許多不熟悉的名字伴著他們個人的怪癖、曾歷經的慘況,一個個流了出來,而我只能憑藉低落的想像力去接住那些奇異的生活經驗。途中,稱號「阿姨」,也正是第一場行動的舉牌人徐評妹來探班,五人便在馬路邊吃起剛買的米糕和乾麵,度過乍看悠閒的午餐時光。

國中的牌子其中一面「天氣真好讓我想到台中」,「讓」寫成三個口,有點可愛。圖版 何睦芸

餐後不久,國中和地瓜用墨汁在銀色牌子上寫了想寫的話。這是個讓人興奮的橋段,也是能看出書寫者性格的時機。稍顯乾澀的「為什麼上班時間這麼多人閒閒在逛街」在國中筆下逐漸成形,為他本身具備的挑釁或頑皮增添一些神色;地瓜則寫下「沒有誰不在雨裡」和一段物理公式(印象中是一勵志的句子),顯得相當正向。書寫結束,兩人方才有些苦惱害羞的模樣退去,貌似對成品很滿意,開始訴說這麼寫的理由。不久後他倆扛起牌子,我和睦芸則一台錄影一台攝影,在街區間不斷移動;經過一道道斑馬線、接收無數路人瞟來的眼神,並在零星幾人問起時發送文宣,生澀地介紹這場行動。

移動到SOGO附近時,地瓜舉著牌子走向站在百貨公司大門前的警衛,和他說了些話。不說還好,這麼一說他便朝我們走來,聲明不要舉著牌子在這附近拍照。「把它(牌子)收起來,我就當你一般遊客。」他的說法是,禁止在SOGO附近進行宣傳,故不能讓SOGO和牌子上的標語同時出現在攝錄畫面中。睦芸和他理論了幾句,對方仍堅持要我們撤下牌子或離開,而也許是害怕這種場面的緣故,國中地瓜和我在警衛過來說話後不久,便緩緩往廣場外移動。睦芸見狀,低聲問道:「你們怎麼那麼聽話啊?」

被驅離後,我們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停留,和大大的SOGO字樣合影。圖版 何睦芸

這幾乎是我們所遇到最激烈的反應了,但正如前所述,沒有爭吵、大打出手或攝影器材被砸壞之類的情況。四人中大概也只有睦芸做了無數次思想準備,畢竟舉牌行動即是為了映照動搖抵抗那一股極大的壓迫;若無法面對這股壓迫,便是未戰先降了。另一個與我們對話的人,是睦芸早先上前搭話、一位身穿粉色背心的發傳單阿伯。當時他已脫了背心,叫住走在後頭的我和地瓜,開口便是緊張的一句「剛才有沒有拍到我?」我瞥了一眼蓋著鏡頭蓋的錄影機,緩緩說道:「沒有。」不知情的地瓜說了些話安撫他,最後我們互道謝謝和再見,結束短暫也是最後的交流。

事實上,我當然拍了,身為這樣一個行動裡的紀錄者,怎可能不拍?儘管也是在這樣的行動裡,背叛一個發傳單的阿伯──當他因我們的行為為生計感到擔憂時,對他說謊。事後,我找了些理由說服自己,如「這些影像被他上頭派報社看到的機率應該微乎其微」、「他當時顯然不太願意和我們說話。既然是被偷拍,應該不會因此惹禍上身吧?」揣測當然沒有答案,我也不確定下次會否說謊。

綠燈時會坐在樹和樹中間等待的發傳單阿伯,看見我們時好像很想撇清關係。圖版 何睦芸

接近行動尾聲,移至車流和人群均會經過的橋下,地瓜決定在此處高起的水泥立方體構造上即興舞蹈。我們將牌子放下,在稀疏的灌木叢邊克難架起錄影機;他就著水泥構造拉筋暖身,蹬上立方體、嘗試一些動作,開始舞蹈。截至此時,我稍微明白溝通是如何困難,引人注目暫且成為一種目標,或也許當時僅是要給地瓜一段跳舞的時間,其他皆不重要。他專注運動的身體無疑是格格不入於這個無人駐留的地方,獨我們三人將目光拋向他,同時觀察著往來人潮撥空查看這非日常風景的眼神。回顧那日,猛然發現當我們困窘架起錄影機、地瓜在水泥構造上舞蹈,都具虛擲光陰的意義:在本該販賣給派報公司的時間裡,收取另一筆費用,生產顯然不為大眾所需要的價值。

最後,在掛滿綠化植栽的建地鐵皮牆邊,國中和地瓜持著一貫風格寫下今日的最後兩段話,我們在人行道上談笑,和路人僵持了半晌而後結束行動。領薪、拆卸道具、收納,地瓜先行離開。我蹲下身收拾未發完的文宣,將拆下來的所有零件妥善安放進行李箱,同國中和睦芸帶著大包大包的道具一起往捷運站前進,向這個既聊天又看舞的日子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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