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稱這次為「1/12、1/13,爬山的行程」。
準備要爬、正在爬、爬完了回家,前述三種狀態皆已結束,仍有些不確定自己究竟爬了哪裡,類似這座山和另一座的差異、要如何在下一次認出他之類的問題,只能憑高俊宏老師云「這是某山,某古道」,來解答不知身在何處的疑惑,甚至可說,我無從驗證這些資訊的真假。沒有google map,沒有一張登山用地圖,沒有這些人造物,要如何辨別一座陌生的山?被賦予名字,那名字就屬於山了,但名字和山之間的連結實在讓人難以感受,主因大概是我與山太不熟悉,或我認為,名字之於山並沒有太大意義。
對於他我所能描述,只有泥濘灌滿布鞋,新的步伐總是要被泥給吸了進去;整路人反覆翻攪,催生一道每足大小不一、彼此交疊的百足蟲足跡。濕透的褲子黏在腿上,充滿水分的鞋襪讓人感覺不適,長時間的濕冷不免令人想起那些曾經聽聞的,死於山林的故事。高峰上摔死的人不便處理於是就放在那了,是一個標記或庇佑,彰顯存活的不動之石,少數我們能夠接受不被處理安放,甚至成為內容農場題材的死亡。也許這未必是獵奇,也許它有正面意義。正因目睹這樣的景象,那些與山或死亡暫且無緣的人,才能猛然想起自己的脆弱。
前陣子上潘怡帆老師的課時,正好看完童偉格於字母會K卡夫卡,一篇關於入山去的看守員的故事。爬山當下,我心裡一直想起其中兩段話:「在那五日夜穿林尋路的獨自路上」,「使我得以從最初領有自我意識時,即日日持恆活成同一人」。
穿林尋路,我正穿林尋路耶,主人翁是穿越了這樣濕冷的林嗎,是這麼難走但還是走了五天嗎。穿林尋路。他翻開一片片潮濕的葉子,自叢中探出頭來,植物皆比他還高。經過那些比隊伍高上許多的樹木時,沒有一個名字我喊得出來,很高,山中充滿霧氣,這些朦朧中的枝幹好像存在很久了,久得像雕像,是一種和行道樹或路邊榕樹不太一樣的東西。傾倒的樹幹上附滿摸起來柔軟的苔,隊伍舉起腳,緩緩地跨過這些倒臥枝幹。「小心樹幹」、「這個石頭會動,不要踩」、「這裡很滑,要小心」,從隊伍前端不知何處逐一傳下的提醒,於省略話語之際,竟變得像某種不清楚緣由的習俗,「這個(石頭)不要踩」、「這個(樹枝)不要踩」;走完那路,突然發覺自己好像成為某種不可理喻的爸媽,瞬間感慨起來。
日日持恆,日日持恆,像是要給疲軟的雙腳一個好理由,以踏出適當的一步。步步持恆,生物本能使得每踩一步,都考慮著如何更穩、更安全,留下體力以完成之後的路途。在路窄處,我想像了無數次有人滾下山的畫面,想起《血之轍》裡,那個瘋狂的母親將親戚孩子推下斷崖的數格分鏡。推人、下落、恆常的樹林、她那目睹一切的兒子被迫毀壞的瞬間。事實上,有這麼多地點可供發揮,為何押見選了山和斷崖,難道是山林中沒有監視器這樣的可笑緣故?書寫時我又想起,前年構思一齣殺人劇本時,無不為城市中各處監視器的存在感到苦惱,早知道便將事發地點寫在山裡,便不用費心思考主角該如何掩人耳目。回到山林殺人。也許是因為相較於死於墜樓或溺斃,死於山林更有一層架構於腦中的詩意,像一滴落到草原上的水,即便摔得粉身碎骨也不驚動周遭。童偉格的書寫中,虛妄的支撐使主人翁得以日日持恆活成同一人,這句話的重點理當是「同一人」,而非「活」:未有虛妄,只怕是瘋狂地不成人形。我卻以為泥濘中每踩一步,便真正感受到那種銘刻成一條命的渴望,先活,再成同一人,當然也只有先活才能成同一人。
歸途中,幾度看不到前一人的身影、後一人也未緊追在後,好似一人行走在那泥濘小徑。即便如此我仍無法想像一條穿林尋路的獨自路,畢竟只要加快或放慢步伐,隻身一人的感覺便能消散,促成恐懼的條件無法滿足。突然間我們便出了山。穿出草叢那刻,竟是那麼無法控制地錯愕與訝異,原來我們走來的文明路剛舖好水泥;原來從山裡到文明,只消一兩步的距離。穿林尋路必經的入口,從文明的角度來看毫無特殊之處,僅是這水泥道路旁的草叢。
經歷兩日的爬山行程後,昨日到學校準備加入佈展行列。於OK買早餐時,店員握了握我交給她的百元鈔,罕見地問道:「它是不是濕濕的?」一時間我未反應過來,稍微呆滯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將錢包中所有東西都掏出來晾乾,畢竟一切從山上帶下來的東西,都沾滿了濕的氣味。正如那隻藏在襪子裡的螞蝗,是山上帶下來的禮物;我以衛生紙包裹,一邊忍住對那付擺動軀體的不適,一邊將牠捏死。即便是最後,我仍未幫牠想一個好結尾;平平是去到一個陌生世界,牠卻不能如我,僥倖安穩歸來。
上面這是高俊宏老師,朗讀部分段落的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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