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展於《合力組裝米克斯》（2020/2/22-2020/5/10，台北當代藝術館），高俊宏《龜轉豹小徑》計畫。
以下為求閱讀的舒適，採用與展呈文件不同的排版方式。
（感謝友人沈昕皜為這件作品排版）
固守的範圍
2020/2/18近日讀餘生，漸漸想起碩一時的文學課，也想到爬山的事情。能讓爬山和寫作連結在一起似乎是幸運的，或，懶惰的都市人總得把握不那麼都市的際遇，以免無事可寫、不像活著。從第一次爬白雞山到今天，我都不認為自己真的很愛山或愛爬山。我沒有山之魂，我看爬山漫畫但喜好躺在床上看。寫爬山之於我仍然生疏，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帶著一個真正的問題上去，也沒有必得解決的迫切，但由於已經變成一個非得提問否則罪惡的人，便按照以往爬山的經驗，整理出幾個「爬山」和「問題」的關係：
（一）「有／沒有問題」這件事，出自安全爬山的前提；若攸關人命的爬山，誰還管問題啊。（結論：生命大於問題）
（二）其實爬山本身就是掐出問題的好方法，任何事情都是，只要專心地去做就可以。（正能量書的說法）
（三）「思考和爬山有關」，大概是人的自以為。（意思幾乎等於前一條）
愈想下去愈覺得好慘，應該停在（一）就好。最後一個問題是，若不帶問題的爬山，該怎麼寫作爬山呢？帶著小問題爬山而思考、思考而寫作是可以的嗎？問題的答案我曉得，這不是該駐留的地方，人應該認份爬山、認份問問題就好，以上所有的問題、提問，大概可以替換成生活、活著。
2020/3/7
爬龜崙嶺，訪王阿貴女士
2020/3/14，15
第一日，白雞山
第二日，北插天山（放棄此行程，中午先搭公車下山）
2020/3/26
豹路線之一的白雞山，是我在18年首次隨高老師帶隊所爬的山，當時體力不好亦沒什麼經驗，著實被這座山嚇到，隔天鐵腿行走困難。儘管每次爬山都會反省自己疏於鍛鍊、明白都市的身體實在不利於生存，不過第一次爬的白雞山還是給我最大的震懾（說來要被老師嘲笑了），故心中始終留一個位置給白雞、白石按山，待一次次翻越與認識。第二次爬白雞，情況好轉一些，面對那些較大的坡段落差、泥土碎石和竹節枝幹，皆曉得該如何利用；在那條上攀的路，每一步都有暫時的歸屬。而當我們走過最為陡峭的段落，迎風回望充滿霧氣的來路時，又覺儘管有所進步，這路仍稱不上好走。
爬完山後的一週，反覆思考參與計劃最大的焦慮，是為（一）爬山與事件的斷裂感，（二）對於事件的疏離感。回到都市，自關渡租屋處打給朋友，向他說明「既非正統讀書人，亦非正統爬山人」的窘迫，很難從爬山的經驗裡弄出什麼來，同時也如行走後的討論會上瀞瑩所說，「我們都屬於非典型的受難家庭」，在某種程度上受白色恐怖影響，但沒有切身的受難經驗。也因此我對這件事相當消極，仍保留著發聲的動作。轉型正義的呼聲，給了像我這樣不知如何面對白色恐怖的人各式各樣的模板，用以理解台灣人曾受過怎樣的統治、多少人的性命被侵吞、該如何指控當時的政府，資訊之多，光是站著這些事都要貼到你小腿、身軀上。在此刻，只是站著是可以的嗎？
不知為何，我動也不動。誠如下一篇筆記所說，我怯於觸碰王阿貴女士對於哥哥受難的想法，同時我私自揣想，對於這樣的我，她不會多說什麼。
在高俊宏老師與王阿貴女士對談時，其他家人巧妙藏在通透的建築中、由外向內望的死角裡，不時露出一半的身體觀察我們。他們拉住王阿貴小小的曾孫，叮囑他不要到庭埕、不要打擾他們說話，我倒蠻想看看對談被打斷的情形。試想這場景對孩子們來說有多莫名？三十幾個人塞滿他們家的院子、擋住他們的電視機，而阿祖在講什麼，也許要好幾年後他們才會明白。
送飯，要把飯蓋住，持續好一段時間，躲藏在山裡，沿那條路去，才小學的時候。王阿貴女士說這些時，像是閒話家常般自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排拒。
我們也不時從關於哥哥的回憶裡扯遠，說起王阿貴女士小學生活的一些妙事，談話最末，甚至展開與高老師同為樹林人的認親話題。「我想您應該有和我媽媽買過內衣，」高老師道，「她以前在某店前擺攤」，在場非樹林人者感到有趣但難以共鳴。王阿貴女士和她的家人都是聊天的專家，尤其王阿貴女士經過歲月的洗禮，說話的養成和我們不同，總有些奇妙的笑點藏在句子間，冷不丁驚嘆眾人。這般言說的節奏，想來學院派的弱腳模仿不起（我說我）。每當她講到一個段落，高老師就再問一些當年的細節，「為哥哥送飯」一事才像春蠶吐絲般慢慢成形。我不禁猜想王阿貴女士出於各式各樣的理由不斷忘記我們想問的事情，不過這只是猜想，如許多沒問出口的問題、不太想挑起的經緯，僅是作勢撫過，望陰影之下的生命仍保持完整。
分享結束後我們在屋前拍了大合照，王阿貴女士雙手拿著哥哥王清的照片慣例般照了好幾張，也不知道是今年第幾張。拍完照後又一片混亂，樂於分享的王阿貴女士之子和我們聊了起來，我說不曉得現在下山會不會下到一半就天黑了，先生表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的小孩都很好命啊，以前媽媽上學要走好幾個小時的山路，還要摸黑回家，」他又說：「不要覺得以前的人都很笨喔，他們只是……一些想法還沒到位。」
「還沒到位」真是個好說法，既具備視覺上的生動，又不忘給以前的人一個台階下……多麼寬容又高傲，我很喜歡，因它嘗試將過去與現在的人聯結在一起，讓他們共享一個思想的平面。臨走前，阿姨倒了茶壺裡的山泉水讓我們裝滿水壺，幾個人便帶著珍貴的山泉水下山。而直到我們悠哉走出了山、緩步跟上早已抵達南樹林站的眾人，天都還沒黑。所謂的想法到位是指什麼呢？思索一番後，腦袋自動連結到某些很玄的事，例如全知，或是真理。我以為想法還沒到位是歷史的宿命，人八成不會有想法完全到位的一天。
（二）其實爬山本身就是掐出問題的好方法，任何事情都是，只要專心地去做就可以。（正能量書的說法）
（三）「思考和爬山有關」，大概是人的自以為。（意思幾乎等於前一條）
愈想下去愈覺得好慘，應該停在（一）就好。最後一個問題是，若不帶問題的爬山，該怎麼寫作爬山呢？帶著小問題爬山而思考、思考而寫作是可以的嗎？問題的答案我曉得，這不是該駐留的地方，人應該認份爬山、認份問問題就好，以上所有的問題、提問，大概可以替換成生活、活著。
2020/3/7
爬龜崙嶺，訪王阿貴女士
2020/3/14，15
第一日，白雞山
第二日，北插天山（放棄此行程，中午先搭公車下山）
2020/3/26
豹路線之一的白雞山，是我在18年首次隨高老師帶隊所爬的山，當時體力不好亦沒什麼經驗，著實被這座山嚇到，隔天鐵腿行走困難。儘管每次爬山都會反省自己疏於鍛鍊、明白都市的身體實在不利於生存，不過第一次爬的白雞山還是給我最大的震懾（說來要被老師嘲笑了），故心中始終留一個位置給白雞、白石按山，待一次次翻越與認識。第二次爬白雞，情況好轉一些，面對那些較大的坡段落差、泥土碎石和竹節枝幹，皆曉得該如何利用；在那條上攀的路，每一步都有暫時的歸屬。而當我們走過最為陡峭的段落，迎風回望充滿霧氣的來路時，又覺儘管有所進步，這路仍稱不上好走。
爬完山後的一週，反覆思考參與計劃最大的焦慮，是為（一）爬山與事件的斷裂感，（二）對於事件的疏離感。回到都市，自關渡租屋處打給朋友，向他說明「既非正統讀書人，亦非正統爬山人」的窘迫，很難從爬山的經驗裡弄出什麼來，同時也如行走後的討論會上瀞瑩所說，「我們都屬於非典型的受難家庭」，在某種程度上受白色恐怖影響，但沒有切身的受難經驗。也因此我對這件事相當消極，仍保留著發聲的動作。轉型正義的呼聲，給了像我這樣不知如何面對白色恐怖的人各式各樣的模板，用以理解台灣人曾受過怎樣的統治、多少人的性命被侵吞、該如何指控當時的政府，資訊之多，光是站著這些事都要貼到你小腿、身軀上。在此刻，只是站著是可以的嗎？
不知為何，我動也不動。誠如下一篇筆記所說，我怯於觸碰王阿貴女士對於哥哥受難的想法，同時我私自揣想，對於這樣的我，她不會多說什麼。
龜崙嶺，訪王阿貴女士
進王阿貴女士家前，會先看到他們後院的雞舍、走屋旁小道入庭埕。一聽到左手邊不停的狗兒吠，向右轉，就見三合院及廊下的王阿貴女士與其妹妹，和兩位曾孫女，在看電視《哈囉小梅子》。在高俊宏老師與王阿貴女士對談時，其他家人巧妙藏在通透的建築中、由外向內望的死角裡，不時露出一半的身體觀察我們。他們拉住王阿貴小小的曾孫，叮囑他不要到庭埕、不要打擾他們說話，我倒蠻想看看對談被打斷的情形。試想這場景對孩子們來說有多莫名？三十幾個人塞滿他們家的院子、擋住他們的電視機，而阿祖在講什麼，也許要好幾年後他們才會明白。
送飯，要把飯蓋住，持續好一段時間，躲藏在山裡，沿那條路去，才小學的時候。王阿貴女士說這些時，像是閒話家常般自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排拒。
我們也不時從關於哥哥的回憶裡扯遠，說起王阿貴女士小學生活的一些妙事，談話最末，甚至展開與高老師同為樹林人的認親話題。「我想您應該有和我媽媽買過內衣，」高老師道，「她以前在某店前擺攤」，在場非樹林人者感到有趣但難以共鳴。王阿貴女士和她的家人都是聊天的專家，尤其王阿貴女士經過歲月的洗禮，說話的養成和我們不同，總有些奇妙的笑點藏在句子間，冷不丁驚嘆眾人。這般言說的節奏，想來學院派的弱腳模仿不起（我說我）。每當她講到一個段落，高老師就再問一些當年的細節，「為哥哥送飯」一事才像春蠶吐絲般慢慢成形。我不禁猜想王阿貴女士出於各式各樣的理由不斷忘記我們想問的事情，不過這只是猜想，如許多沒問出口的問題、不太想挑起的經緯，僅是作勢撫過，望陰影之下的生命仍保持完整。
分享結束後我們在屋前拍了大合照，王阿貴女士雙手拿著哥哥王清的照片慣例般照了好幾張，也不知道是今年第幾張。拍完照後又一片混亂，樂於分享的王阿貴女士之子和我們聊了起來，我說不曉得現在下山會不會下到一半就天黑了，先生表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的小孩都很好命啊，以前媽媽上學要走好幾個小時的山路，還要摸黑回家，」他又說：「不要覺得以前的人都很笨喔，他們只是……一些想法還沒到位。」
「還沒到位」真是個好說法，既具備視覺上的生動，又不忘給以前的人一個台階下……多麼寬容又高傲，我很喜歡，因它嘗試將過去與現在的人聯結在一起，讓他們共享一個思想的平面。臨走前，阿姨倒了茶壺裡的山泉水讓我們裝滿水壺，幾個人便帶著珍貴的山泉水下山。而直到我們悠哉走出了山、緩步跟上早已抵達南樹林站的眾人，天都還沒黑。所謂的想法到位是指什麼呢？思索一番後，腦袋自動連結到某些很玄的事，例如全知，或是真理。我以為想法還沒到位是歷史的宿命，人八成不會有想法完全到位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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